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架子工都在杆子上做楼角的造型,吴顺手爬上去。不一刻,那上边就传来一阵阵大笑。胡领班一旁也笑,说:“花子跌倒零碎儿多!吴撒种儿就是有乐子!”
那些民工见廖珍的货梯上来了,就笑得更没形状。廖珍早习惯工地上这些乡下男人的寻乐儿方式。他们笑声的每一个音符里,都带着性欲、带着淫荡、带着肉感、带着活力四射的虚妄想象。廖珍厌恶,廖珍喜欢;廖珍一百遍开快车逃离这笑声,廖珍也一百遍开快车扑奔这笑声;廖珍是这笑声的灭火器,廖珍也是这笑声的助燃器。比方现在,廖珍一来,这笑声里裹着的热气,就呼地一下蹿起多高的火苗。
笑声的火苗里,吴顺手的声音送了过来:“……那个公园的旮旯里,耍心情的汉子不老少,可一把岁数的居多。我这个年纪是最青嫩的,咱占绝对优势!”
有人耐不住性子,打断他道:“故事讲得皮儿太厚。你是去逗鸡,也不是找老婆!拣关键的说,到底逗上没逗上?!”
吴顺手却卖着关子:“急啥,买萝卜白菜还要论论成色,讲讲价钱呢,何况包俩儿钟点女人……”
旺桩子在一旁故意激他:“我顺手叔最小抠儿,一分钱都能攥出水来,那是烧钱的地方,你也就痛快痛快眼睛,痛快不着身子!”
吴顺手吐了他一口,也不卖关子了,忙不迭地自曝老底:城北有座荒凉的小公园,那是个底层游妓活动的暗点。一些当地的老鳏夫和外来流民,是光顾这里的常客。游人椅上有些灰头土脸的老男人,虽悠荡着二郎腿没事人一样,细看脚底板上写有5元、10元的字迹,若隐若现地往外亮。吴顺手初来乍到,一见这局面,就悟出其中的隐情:这是给出的饵钱。他便也坐那装傻充愣,学人家的样子先在左脚底写个5元,先试试水深水浅。可过来个咬钩的“鱼”,年纪已大半把了,老脸虽也经过描眉画鬓的修饰,却掩不住日子的腌H,已成橘皮状了。他扬扬手,把她打发了。又在另一只脚上写上了10元。饵钱翻了一倍,可过来咬钩的“鱼”,成色却没翻倍。脸是鲜嫩了些,可有条腿显然短了一截。吴顺手又扬扬手,放过去了。狠狠心又在手心上写了个30元,他像个太极拳新手,时不时向外推一个云龙掌。这下有戏了,粉嫩的胚子就来了,杨柳细腰的一个瓜子脸,眉上生颗美人痣……
民工们听了兴奋地哄起来:“噢,来喽!来喽!端她炮楼哇!”
在哄声里,吴顺手像个征战中的将军,将手豪气地朝前一劈:“端!咱挣他妈城市的血汗钱,别以为土老鳖不会花,咱扛杆枪突突他妈的!端!”
民工们变成一群士气高涨的冲锋者,血红着眼睛大吼:“端!端!”
在一片期待的目光下,吴顺手却突然缄口不语,只顾低头拧卡扣。有人急了,快说你到底端没端?他这才咕哝着说:“本来也包了床,想一举拿下的,可不争气呀!一举没举起来,二举也没举起来,没举起来子弹倒先打飞了,节骨眼上脱靶了!七零八落、一塌糊涂,急了我一头大汗呢!”
士气高涨的冲锋者都愣了,然后纷纷发出恨其不争的惋惜和辱骂:完蛋!算个撒种机,关键时刻败下来,纯是赖瘪子嘛!
这股激愤竟使吴顺手找到点受宠的感觉,一丝狡黠便在眼里闪过:“靶子没打成,可我也没亏着――我对美人痣说,只有达到全程消费才能付全款,咱充其量属半程消费,打对折才是。起先那美人痣还不依呢,说你瞅也瞅了,碰也碰了,这不是全程消费是什么?!就算咱双方找到‘消协’那里去,人家也肯定替女方维权。我说,上什么‘消协’呀?老妹子,哥看你挺有档次,想跟你做个永久性的朋友。永久了,咱俩还不双赢?那美人痣想想,也觉得有理,就让我留下地址,这才说对折就对折吧……”
激愤的人群听了倒闷住了,不知说什么才好。旋即脸上现出鄙薄和不屑,纷纷摇头说没劲、没劲。吴顺手遭到别人轻辱,是横竖咽不下去的,立即就去揭别人的疮痂:“咋没劲?我这人是说出来,做出来,养活孩子抱出来,敞敞亮亮的。不像你们,动不动钻胡同泡澡堂子,说是讲卫生去了,其实你在小黑屋里让谁搓洗了,让谁按摩了?你自己知道!”
汉子们这才松动了脸容,嬉笑着辩解自己的清白,骂吴顺手往别人头上倒扣屎盆子。
虽然耍着贫嘴,一个楼角的造型架子已经搭得差不多。吴顺手背了一大堆废网子要下去,他一走进货梯,廖珍就把口罩捂脸上了,吴顺手笑说:都入伏了,也不怕捂出痱子来?廖珍说空气太差,怪埋汰的。然后她冲他拍拍升降手柄,说货梯出故障了,到那边用小娥子的货梯吧。吴顺手只好下来。两部货梯离了二三十米,他想抄近路从楼外的大跳上过去,可背上的网子拖泥带水,直往腿上缠。走了几步只得退回楼里。在楼里走,就得钻墙洞。他钻过三四个洞,却听身后有人叫梯,他回身望见廖珍已将货梯开走接人。吴顺手看那梯子哪里有什么故障?上边的廖姐一离开,就扯下了口罩。他心里顶出一丝不悦:这娘们儿,咋耍人呢?!以后俩人碰面,吴顺手也不招呼,头一扬,两眼望天。廖珍瞧他这德行,知道他生气了,也懒得理他。其实她是没有额外的精力去与别人周旋。随着温度升高,透明罩子里的小斗,热得像一个小桑拿浴房,尽管廖珍将能晒着的地方都用报纸遮上,斗里还是一只热笼屉。她把汗湿的头发用皮筋束着,安全帽里搭着一条湿毛巾,一张脸潮红。她时时都能嗅到从领口里钻出来的热气,这热气带足了自己身上酸馊的汗味,自己将自己熏蒸得昏昏欲睡。在一天一夜的当班中,她无数遍地上升和下降,千篇一律的动作,再怎么有血有肉,也会变成了一个机器人,脑袋灌了铅一样又沉又木,恍惚间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。
这一天干到半夜时分,次日垒间壁墙的用料就提前备完了。廖珍和小娥子见一时没人叫梯,就相跟着开上露面。俩人互看了一眼,一人先打个哈欠,传染给另一人,两人张圆了大嘴像两把对吹的大号。她们乏得蔫头蔫脑,不想说什么;中街上灿若星河的光影,她们看也不看,就各自在马凳上放了挺儿。放了挺儿,鼾声即刻就起来了,一高一低,一长一短;像草窠里一大一小的两只蛐蛐,不紧不慢地在争斗着。
争斗中的两只蛐蛐,忽然有一只败下来,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了,原来是廖珍一激灵先醒了。她看看表才四点多钟,但不知为什么就醒了。而小娥子的呼噜居然带着哨音,睡得正酣呢。
天光已经白亮,廖珍起身第一眼就看到了这条空巷,她差点没认出这是哪儿。但意识马上得到纠正:这确实是中街,是喧沸过后静态的中街。而她从小到大,却从未见过中街静下来的模样。夜灯刚刚熄灭,由于是步行街,没有行人,这街就在这一刻凝固了。廖珍惊讶就惊讶在,凝固状的中街怎么像一条砧板上的死鱼,一条开了膛破了肚的死鱼,张开空阔的肚腹,失去了生命。可是昨天的中街,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街呀?想到昨天,她才忽然明白,她大概是因为昨天的中街才惊醒的。
去中街是因为接了女儿小琬的一个电话。自从她在工号大倒班,就很少见到小琬。小琬在电话里一开头态度就十分蛮横,鼻腔抽动的声音,证明她正泪流满面:“妈,你差劲透了!今天运动会都开完了,你也没把白鞋买来,老师把我从仪仗队里刷下来了!你算什么破妈?太不像话啦!”廖珍刚要说话,电话里就发出了嘟嘟嘟的忙音。她呆呆地擎着电话,仿佛看见怨气冲天的女儿,从电话亭呜咽着飞身跑远的身影。廖珍想起了女儿关于买鞋的再三嘱托,而她竟给忘了。虽然运动会已经开过,她也要马上把白鞋买来,弥补自己的过失。中午她没吃饭,一阵风出了工号,上了中街。午休只有一小时,这么点时间,“逛”是不够用的,她得跑去跑回。中街人流的稠密一如既往,别人扯着手、挽着臂,她哪顾得上绕过人家,不管不顾地冲过来、撞过去,易潘椴揭宦芳才堋V薪稚系娜瞬教无一不涣散、悠闲,突然间冒出她这么一位跑步的,一路把旁人撞得一个趔趄跟着一个趔趄,谁都会认为这女人准是摊上事儿了!廖珍直奔金足广场,因为她听说那个店正搞“爱脚日”,宣传单上的广告说:“呵护您的脚,就是呵护您的生命,为了您的脚,全场两折起献爱心!”就为了这个爱脚的两折优惠,她就易潘椴揭宦芳才埽一些路人就犯了猜疑:这人被偷了?被抢了?还是……跑过炸肉串的玻璃档口时,里面正炸肉串的张静兰都看见她了。十年前她们曾在一个车间里工作,工厂散伙后,张静兰一直在这炸肉串。她的皮肉和头发里,一概透着烟火、孜然和肉香的混合味,洗不净、搓不掉,已将她自己变成了一块活动的卤肉。张静兰探出油脂麻花的半个身子,朝她大呼小叫:我的妈!这不是廖珍?!鬼撵你咋的?!廖珍回过身应承一声,说回来再说话!等张静兰炸好一托盘肉串,廖珍就返身跑回来了,手里拎上一个鞋盒子。在爱脚日的金足广场里,满地都是两折优惠的鞋。她不费劲就选了一双打折鞋,还是个小名牌。张静兰一面忙不迭地给顾客付货,一面数落着廖珍:“你眼睛长脑瓜顶上啦?!开个货梯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,看把你能的!”廖珍问:“你能看见我?”张静兰一指东头说:“咳,不光我看见,全中街都能看见你。不过,看见可是看见,你那是蚂蚁上树,大树看得真亮,蚂蚁可看不真亮。”廖珍不禁也往东头看了看,绿灯盏工号真如一棵参天大树,楼体外面罩着的绿网,像树干上的一层青苔。从这里看那货梯真如一只小小的蚂蚁。这蚂蚁悠悠地往上爬,爬爬停停,停停爬爬。别说,张静兰的比喻还挺贴谱儿,可不活脱是个蚂蚁上树!而张静兰在这里实际上只能看到这一只蚂蚁,而这只蚂蚁也只是个背了壳的蚂蚁。确切地说,她看到的也仅是一个包着蚂蚁的壳壳而已。而这棵树上到底有多少蚂蚁,到底是怎样的蚂蚁群、蚂蚁阵、蚂蚁大世界,谁能知道?一层胎衣似的薄网,就将铺天盖地的蚂蚁群、蚂蚁阵、蚂蚁大世界给隐匿了,离开才这么几步,就什么也看不见了。廖珍转过脸笑说,你算说得对,我就是蚂蚁上树,没完没了地爬,爬也爬不到头,就连女儿参加运动会的事都给忘了。张静兰腾出空,擦擦手来看廖珍买的鞋。这一看不要紧,俩人几乎是同时发现了问题:两只鞋怎么竟一只大一只小?她们赶紧翻看鞋底找号码,号码果然不一样,一只是37码,另一只是38码!廖珍立时没了谈话的心情,想马上回去换鞋,可时间又来不及了。张静兰将鞋盒一扣说,当今的事都奇了,爱脚日爱出个鸳鸯脚!廖珍你只管上班去,换鞋的事包在我身上,那些卖鞋的谁不吃我的肉串,敢不给换?换好给你送到工号去!